乐器中,我偏爱大提琴。
我曾经问过一些喜欢大提琴的朋友:为什么喜欢大提琴?回答往往是:“好听”“旋律优美”。再问下去:为什么好听、优美?就答不上来了。
我想很多人之所以喜欢大提琴,只不过把它当作生活的点缀。但大提琴,对我来说的特别之处是:它像一纸砂皮,把人的心和神经,放在上面,磨来,磨去;磨去,又磨来……
落寞、无奈、怅然、叹息,这些自有其他乐器也能奏出。但,痛彻心扉的绝望、深灰黑色的孤独、沉入谷底的无望,似乎只有大提琴,才能为之。
大提琴,是人生的留白处。热闹、成功、繁华之时,不必去找他。他自在灯火阑珊处。
二十世纪大提琴大师辈出,或以沉郁胜之,或以唯美胜之。能达到二者其中之一的,如过江之鲫。但真正做到两者兼而有之的,少之又少。兼而有之,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大师。卡萨尔斯、沙夫兰、杜普蕾、老罗、纳瓦拉诸位大师皆是如此。如果说,大提琴是一块砂皮,那卡萨尔斯、杜普蕾、纳瓦拉,斯塔克是粗砂皮。傅尼埃、托特里埃、马友友是细砂皮。沙夫兰、罗斯特洛波维奇、詹德隆、比尔斯玛、卡萨多则介于两者之间。
什么是好的大提琴演奏?我以为,要沉郁和唯美两者齐美。沉郁处,要能真正沉到生活的最低处,触摸到人生最深层的痛苦,那种在瓦砾里翻滚挣扎的感觉;唯美处,就是在漫天的瓦砾尘土中还能开出一朵绝美的花来……在所有乐器里,大提琴可能是最能撕下生活假相面具的,它把赤裸裸的生活真相揭示给我们看,让我们暂时抽离于这个五光十色的虚幻表象,思考生命的本质。从这一点上来讲,很像一句古时的经文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”。所以,我曾经说过,听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,是让我们从俗世生活中惊醒数秒,抽离出来,反观我们自身到底是谁?
有朋友说:我觉得大提琴的声音是深蓝色的。比如傅尼埃的大提琴是深蓝色的。但沙夫兰的大提琴是深褐色的。杜普蕾的大提琴是赭红的。卡萨尔斯的大提琴则是灰黑色的。
真正听得出大提琴的弦外之音的,大概是要上了点岁数的。我的一位大学老师,也是资深古典音乐发烧友。前几天和他闲聊,他说,有人请他去听一位中学生开的大提琴演奏会。他问:什么曲目?答:巴赫《无伴奏大提琴》。他说他心里嘀咕,小朋友技术上可能基本掌握了,但这么小,怎么理解得了巴赫?他说他年轻时听大提琴大师卡萨尔斯拉的这个曲子,怎么也听不进去,马上束之高阁。人过中年之后,偶然翻出来再听,阅历丰富了,那些细腻的细节,丰富的层次,都听出了味道。
相似的经历,我也有。大学时代,我也听不进卡萨尔斯,觉得像在锯木头,且是一把老旧不堪、锈迹斑斑的钝锯子,赶紧关上。我觉得,人到四十是一大关口,很多东西,过了四十,好像就听懂了,看懂了。现在再听,就像一杯苦涩至极的咖啡,慢慢品,便品出了点味道。它就像人生,需要我们慢慢来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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